大林赶着毛驴车给小红家的承包田送粪。
小红见他捶胸顿足，不住地唉声叹气，还以为是结不成婚表现出的不良反应呢，劝道：“好事多磨。只要咱俩拧成一股绳，终有拜堂成亲的一天。”大林赶着车，扭头看一眼坐在车辕的未婚妻：“咱俩的事，别看有你爹瞎搅和，我相信也会走入婚姻殿堂的。”小红不明所以地说：“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大林气呼呼地说：“还不是我妈和赵老头的事。”小红跳下车，将牲口吆喝住，郑重其事说：“你妈要嫁就嫁给我爹，否则就别嫁。”大林忍着一肚子气：“我妈说了，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爹的。”小红两眼一翻说：“你妈更不许嫁给赵老头。”大林苦涩地一笑：“她一心飞蛾赴火，我也没有办法。”小红甩出了手中的王牌：“如果你妈嫁给了姓赵的，那我肚里的孩子就做掉。”大林气喘如牛地说：“我是我，我妈是我妈，孩子是孩子，不要搞株连。”小红耍赖说：“我就要搞连坐，你能把我怎样？”大林雾里看花，看不清小红的面目了。
一向温文尔雅、小鸟依人的小红，一时间怎会变得不通人性、不讲情理？他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原来是亲情在作怪。她爹得不到的东西，她也不让外人得到。
马寡妇在地里安瓜点豆，宋老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帮着干活。马寡妇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抢过铁锹说：“我自己能忙得过来，你该干啥干啥去。”宋老爹嬉皮笑脸说：“地里活做得差不多了，闲着也是闲着，我一个老男人咋也比你干活利索吧。”马寡妇索性把铁锹给他，他挖坑，她则往里撒种子。忙活一阵子，宋老爹见转圆圈地种得差不多了，察颜观色见马寡妇脸色不那么难看了，大度地说：“大林和小红啥时结婚都行，当老人的，绝不干涉。”若在以往，马寡妇听到这个消息，会一蹦三丈高，可她今天并不激动，淡淡地说：“不结婚也不成较，谁让我们家穷，大林没能耐哩。”宋老爹大感诧异地看了看她，说：“大林和小红都老大不小了，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当老人的，也算完成了任务。”马寡妇乜斜他一眼，感到这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开玩笑说：“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活这么大，头一遭听你说人话。”宋老爹讪讪地说：“本来就是这么个理儿嘛。”马寡妇等他剜完最后一个坑，将种子撒进去，归拢归拢农具，抓起还剩半塑料袋的旱瓜籽说：“要没有啥事，我先走啦。”她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宋老爹直勾勾看着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心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毅然决然朝家的方向走去。
走在半途，回想起宋老爹的言谈举止，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他有什么阴谋。听大林说，就在前几天，冯大舌头在娱乐中心，说起了她和赵子孝的风流艳史，被宋老爹抓个正着，上前就赏给她五根麻花一个大烧饼，冯大舌头跳着脚不干了，拉着他找村干部评理去，说，就容许他说马寡妇老不正经，就不让我说，哪条法律规定的？当时马寡妇听到这一讯息，感动得眼泪都流出了，事后，她将这一消息说给孙玉清听，孙玉清听后，皱着眉头说，宋老爹那人吃人饭不拉人屎，就怕他有什么目的吧。不久前，我还看见他在街上唾沫星子乱溅，说你的坏话。马寡妇幡然醒悟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怕他又瞄上我了。孙玉清不无同感地说，你还算聪明。
今儿宋老爹主动给她干活，没准明天就向她提出无理要求。马寡妇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不早些采取措施，很可能掉进宋老爹、小红及儿子设下的圈套里。她不觉脊梁沟子发冷，于此同时拿出了方案。
大林种田回来，看见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两个姐姐两个姐夫齐刷刷坐在炕沿上，见他灰头土脸进了家门，一起站起来向他问好。
大林头发蒙，摸不清南北。这在他的记忆里，可是头一遭。他们平时不来，要来，也不是成群结队的。他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不时不节的，你们倾巢出动，唱的哪出戏？”四对夫妇目光如炬向马寡妇看去，见她正襟危坐在炕头，清了清嗓子，说：“我年前患了一种病，叫老年再婚症，我不得不把你们找来，给我把一把脉。”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众人都想从她脸上挖掘出不可思议的东西。
大林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妈，你疯了吗？如果你嫁给了那个姓赵的，小红就和我一刀两断。大概你还不知道吧，她肚里怀着我的孩子。”他把小红推到母亲面前，小红夸张地腆了腆肚子，大林继续说，“难道你忍心把郝家的骨血做掉吗？”马寡妇看了看小红微微隆起的腹部，表情复杂地将头低下。
老大向三弟打听，妈找的老伴是哪儿的？大林简单介绍了一番。二嫂像一只家雀叽叽喳喳，首先发言：“我的观点是不论人长得丑俊，有钱就行。妈，恭喜你，找了个吃皇粮的。我们跟着沾光。”老二扯了扯妻子的衣襟：“胡说些啥呀，你忘了爸临终遗言了？”二嫂嘴一撇眼一瞪：“你爹是皇上还是王公贵族，他说找人陪葬，行得通吗？”她见丈夫将头缩进袄领，语调高昂地说：“死人的话不能当真，还是从实际出发得好。我认为妈寻老伴，合乎时代潮流。我支持。”她举起了手。她看了看婆婆，见马寡妇接住了她的目光，会心地笑了。老大上前一步，对背靠被垛的马寡妇说：“妈，我认为你不能嫁。这不但违背了我爸临终嘱咐，让我们好好照顾你，让你过一个幸福的晚年，还牵涉到一系列问题，比如双方合不来，中途被打发回来，多没面子，又比如，说不好听话，他先死了，你是在还是回？还有许多事，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一向吃粮不管饷的老大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关键词，且句句都说到大林的心坎上，大林不由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他，希望孙刘联盟，共抗曹兵。老大受了小弟眼神的诱惑，还想滔滔不绝说下去，没想到妻子一棍子将他击倒了：“平时说话连屁股门子也送不出去，现在就你能，当起义勇军来了？不尿泡尿照照，自己是啥模样！”妻子几句抢白，说得丈夫败下阵来。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只有钟表无休无止向前迈动发出的嘀嘀哒哒声。
大女儿见没人发表意见，开口说话了：“按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无权发言，但关乎母亲幸福问题，我不得不说几句：妈都往七十上奔的人了，还谈什么婚论什么嫁呀。再说你跟那个叫赵子孝的一个猛子扎下去，我们也不放心。依我的观点看，妈不能嫁，由大林养着，我们定期回来看望，有个头痛脑热的，我们也好照顾。”她的观点得到大弟三弟的赞同。他们不约而同看向母亲，见她将头扭到一边，大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意思。大女儿扫兴地看了看同盟军，摇了摇头。
二女儿见大姐的观点没被母亲采纳，心里乐开了花。想起小时候大姐不识时务，猜不透母亲的心思，时遭母亲训斥，而她乖巧如小猴，猜度母亲的心思办事，常常得到妈妈的颂扬。久而久之，姐妹结下了仇怨，论调南辕北辙。
在母亲再婚问题上，两姐妹更是旗帜鲜明，各摆战场。二女儿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我们就是对母亲再关心再照顾，也不可能每天守在身边，何况我们离得又很远。我琢磨赵子孝对妈是真心的，要不人家大老远跑到这儿一住就是几个月，受那份洋罪干啥。况且妈在年轻时和他有过交情，也比较了解。”几句话说得马寡妇心里暖洋洋的，她刚想顺坡下驴，表个态，没想到大女婿发言说：“少数服从多数。我们以无记名投票方式，同意妈改嫁的，就画○，不同意的，就画×，统一交给大林，让他公布于众，怎样？”这招倒是新鲜，大林不禁对当了大半辈子村干部的大姐夫另眼相看。大家议论一阵后，统一了意见，很快将自己的意愿表达在纸上，交给了大林，大林唱完票，公布的结果是，正反两票持平，打了个平手。大林心想大姐夫这招也不高明。正在大家左右为难之时，一向沉默不语的二女婿发表了高见：“不必弄纸条子搞民主测评，咱们也不是选村干部。”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连襟，继续说：“要想公道正派，让妈抓阄，抓上啥算啥，你们看呢？”这种跟命运一赌的方式，首先遭到马寡妇的反对，她瞪了一眼春夏秋累死累活打短工，冬天输得毛尽血干的二女婿，说：“别出花花招了，我不是你们手中的玩物。”二女婿还想说什么，被老婆制止住了。大林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对马寡妇说：“嫁不嫁人，你说了不算，我们说了也不算，还是听天由命，让上天作主吧，我认为二姐夫这主意出得好，我们不妨试试。妈，我写两张字条，一个嫁字，一个不嫁字，你随便抓，可有一样，不论抓上哪个，都不要反悔。”马寡妇哀求地看了小儿子一眼：“别把妈当猴耍了，妈折腾不起了。”大林坚定地说：“不经过这样的决断，嫁，我不甘心，不嫁，你不甘心。”四个外姓都怂恿大林用别开生面的方式抉择马寡妇的终身大事，只有小红着急地捅了捅未婚夫的腋窝，小声说：“万一抓上那个嫁呢？”大林悄悄向她使个眼色，小红心领神会，心里安稳多了。
大林飞快在阴暗角落写了两张字条，揉搓成纸团，放在马寡妇面前，马寡妇幽怨地看了看他，大林的心好像用针扎了一哆嗦，但他脸上相当平静，示意母亲选取。马寡妇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最后狠了狠心，伸手拈出一个纸团，当空照了照，心情矛盾放下，又抓取另一个，如此反复数次，终不能决断。大林焦急地催促道：“妈，你倒是拆开看看呀！这样表演到何时？”马寡妇第五次拈取一个纸团，闭了闭眼，打开，所有人围拢过来，异口同声：“不。”马寡妇五雷轰顶，身子晃了晃，两行清泪流了出来，喃喃地说：“你看我这命！”大林趁众人七嘴八舌嚷嚷成一锅粥之机，迅猛将一个纸团塞进嘴里，没想到这一细微动作，被二姐逮个正着，她大声说：“大林搞小动作，这回不算数。”大林一抻脖，把那纸团吞进肚里，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大红柜，将母亲拆开的纸团高高举起，大声宣布：“妈不嫁人，是她自己选择的，如有掇弄她嫁人的，趁早屎壳郎搬家——滚蛋。”说完，他凶相毕露看了看二姐，她还想揭露，被她男人拽到背后。
马寡妇悲痛欲绝地说：“本来我让你们回来支持我的，没想到唱了这么一出戏！”
她趴在炕上呜呜大哭起来。
大林与小红举行结婚典礼那天，马寡妇病倒了。
半夜，她爬起来出外解手，只觉浑身麻软，大汗淋漓，一步也走不动。只好扶着墙，一步步往外挪。来到院子，抬头望天，月朗星稀；低头看地，满院炮灰。一阵风吹来，差点将她吹倒，还没走到厕所，就尿裤子了。想起白天宋老爹向她敬酒的眼神动作，像吃了只死耗子令她作呕。
她抖抖索索从兜中拽出赵子孝给她买的手机，拨了一串号码，语音提示，关机，她无望地将手机关掉，三摇二晃来到窗根底下，听见从洞房发出平稳有序的酣声，抬头望了一眼精神饱满的月亮，已是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