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在小县城算得上新闻人物,他那一夜暴富的传奇经历,引得无数投机商竟折腰。一些急于发财的人纷纷效仿,大多数折戟沉沙,越陷越深,最后资不抵债,出现数起抹脖子上吊的惨剧。他笑看这些人上演的一幕幕人间丑剧,把酒临风,喜气洋洋。
人活一辈子,有喜就有悲。冯长还没有高兴够,儿子出车祸上了西天。儿子一死,对他的打击特别大。他就这么一个独子,还没成家立业,这意味着百万家财传不下去了。他几度昏厥,几度被人救起。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吕进,你把我儿子害了,我让你们全家不得好过。
儿子总在停尸房放的也不是事,在老婆的再三劝说下,一天他强打精神来到罗利峰的丧事服务中心,给儿子买棺材办丧事。
罗利峰对老朋友晚年丧子很同情,询问起车祸起因经过,当听到冯少是去草木洼找白洁云谈对象出事的,吃惊不小,大骂白洁云是丧门星,多亏绍文没娶她,实乃万幸。别看冯长不讲理,在此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儿子酒驾开车,一头撞死,与白洁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要说有关系,是吕氏父子,尤其是那该死的吕进,他若不跟儿子喝酒逞能,儿子就死不了。既然罗利峰大骂白洁云,他也就跟着骂几句,谁让儿子奔她而去呢。
罗利峰骂完后,说:“装殓你儿子的棺材得选个上等材质的吧。”
不料,冯长一摇头:“杨木棺材就行。”
罗利峰嘴巴大张,半天合不拢,心想,装毛驴的棺材用的是柏木,你儿子咋也比毛驴亲近精贵,用一口容易腐烂的杨木棺材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冯长猜到罗利峰的心里去了,及时说:“按规定,我儿子的尸体得火化,我想骨灰盒买个高档的,棺材就不用买好的了。好的,让人盗去,更糟心。”
罗利峰不相信说:“棺材也有人偷?”
“可不是嘛。我听草木洼的阴阳先生宋位几说有个人下葬才三天,坟墓就被人挖开了,尸体扔在一旁,棺材不见了。”
罗利峰唏嘘不已:“偷金银财宝值当挖掘一回,偷棺材就不值了,除非楠木做的棺材。”
冯长想到母亲的坟被盗,盗贼是冲金银首饰去的,毛驴被盗,是从毛驴肉去的。吃一堑长一智,他可不想惊扰儿子的幽灵,精明得连一口像样的棺材也不肯给儿子买了。
罗利峰见腰缠万贯的老冯执意要买一口劣质棺材盛殓儿子,一时想不通,当拉走棺材,忽然又想明白了,冯长不愧是冯长,他的心思让人永远也猜不到,怪不得人家一夜暴富,别人望尘莫及呢。
当冯长从棺材铺将棺材拉回来,老婆一见是杨木的,不干了,跳着脚让他拉回去换成松木的。
冯长黑着脸问:“你是一家之主,还是我?”
“当然你是。”
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那就得听我的。”
老婆跟他较上了劲:“别的事依你,在这件事上断不能依你。”
“为啥?”
“他是我儿子。”
“他还是我儿子呢。”
老婆怨恨地说:“儿子还不如那头毛驴待遇高。”
冯长不想跟她过多解释,忙活儿子的后事去了。
老婆坐在床上放声大哭。
就在冯衙内死后第十天,冯长把儿子火化了,将骨灰盒装在棺木里,看着棺材里空荡荡的,又将儿子的生前用品,诸如衣服、日常用品装进去,看着塞满了,将棺材盖子合上,就要用钉子钉棺材。妻子想到一旦钉上棺材盖子,此后永远见不到宝贝儿子了,一把推开他,扑在棺材上,不让他钉。
冯长见妻子伤心欲绝,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就让儿子早日入土为安吧。”
妻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说:“可怜我那儿子,怎么早早就死了,死了,连一口好棺材你那狠心的爹老子也舍不得给你买,当妈的不忍心你寒酸的就这样走。”说着,从手腕上褪下金手镯,就要往棺材里塞。
慌得冯长从她手里夺过,大声呵斥:“你想吸引不法分子盗墓,让儿子不得安生吗?”
“我可没你那么狠心,就这样让儿子光溜溜走。”
冯长说:“你不记得妈坟里放进破铜烂铁还有人挖,何况你放进的是金子。”
妻子哂笑:“以假乱真,不被盗才怪。”
冯长说:“咱俩别在这件事上搅缠了,把儿子的丧事办得风光才是正理。”
妻子冷笑:“你用一口破杨木棺材装殓儿子,这也叫风光?”
冯长狠狠瞪她一眼,自顾自地钉起了棺材盖子,妻子不再坚持将手镯陪葬,又将它套在手腕上。
宋位几扎坟看院子看风水算卦很有名,人怕出名猪怕壮,人一旦在某个领域超乎寻常,登门拜访的就特别多。冯长首先想的是草木洼的宋位几宋大师。
宋位几坐在自家炕上喝着小酒,冯长提着礼品进了门。别看宋大师自以为了不起,他可不敢在冯长面前耍大样,慌忙下地迎接。
两人寒暄过后,老宋说:“有啥事,打个电话,我一切照办。”
冯长面带悲戚:“这不是打个电话就能解决的,我得亲自来,面对面谈。”
宋位几放低身段说:“冯矿主屈身寒舍,不耻下问,小人十分感动。”
冯长说:“赶紧吃饭,吃了饭,再和你盘算。”
宋位几将杯中酒喝完,饭也不吃,领他到西屋,冯长坐在沙发上,宋妻沏了一杯茶水,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冲他点了点头,退出屋去。
宋位几坐在书桌前,问:“你打算在哪儿停灵?”
冯长擦了一把眼泪:“索性就在出事地点吧。”
宋位几捋了一把山羊胡子,想了想,说:“也好。冯公子是少丧,没有子嗣,守灵人找谁?”
冯长气恨地说:“吕英才、吕进。在他们家喝的酒,不找他们,找谁!”
宋位几一听,正中下怀,心里乐开了花。集体解散,土地承包到户,人们种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宋家与吕家的地块相邻。吕英才心奸,秋后犁地,总要往宋家这边多掏半犁,年复一年,宋位几的父亲终于瞧出端倪,不干了,找吕英才讨公道。哪知吕英才一口否定绝无此事。宋父告到村干部那里,村会计拿上地亩账实地测量,果然吕英才多占半分地。按说吕英才哑口无言了吧,可他没理犟三分,硬是不承认,坚决不退还,气得宋父大口吐血,不治而亡。宋位几把这笔账记在吕英才身上,寻找机会报复。一晃儿,二十多年过去了,宋位几还记得,可见他的报复欲有多强。
当天下午,就在出村的拐弯处,高搭灵棚,哀乐声声,冯长为儿子办起了丧事。
吕英才父子被冯长挟迫着穿起了孝服,他俩的任务是负责烧纸、跪祭。冯长在村里的人缘赖透了,根本没人前来给死儿子烧纸,只有冯长的狐朋狗友假惺惺前来焚化一堆假钱,以示哀悼。白天,吕氏父子基本没得干,显得时间过得快些,一捱晚上,阴森恐怖的灵棚里,哪怕有一丝响动,都会吓得半死,父子俩紧紧靠着,就像连体婴儿,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一星半点恐惧。
冯长想找供电所拉根电线到灵棚,以利晚上照明,宋位几建议用蜡烛照明,更能显出悲丧的情调。冯长从谏如流,点头称是。这可苦坏了吕家父子。为了减少恐惧感,天一黑就得点着蜡烛,蜡烛着完一根,又续第二根三根乃至N根,才能熬到天亮,几天折腾下来,吕英才像变了一个人,形销骨立,脱了相,走路打晃,满以为五天一过,一出殡,完事大吉,岂料,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
宋位几把阴阳八卦书翻得哗哗作响,皱着眉头说:“小冯今年是二十四岁,属羊,开车把羊撞死吃了羊肉死的,犯了属相,必须用八只乳羊八只中羊八只大羊作祭,才能免除你家的灾祸,否则你们家以后还得出事。”
冯长虽然牛气哄哄,还是很迷信的,一听宋大师的话,吓得够呛,忙不迭说:“你说咋办就咋办,一切依大师所言。”
宋位几笑眯眯地说:“那就照我的吩咐做去吧。”
冯长一皱眉:“大羊中羊都好找,唯独乳羊不好找,去哪儿找同时出生的八个羊羔子。”
宋位几强调:“在一个月内出生的羊都叫乳羊。”
“那也不好找。”
宋位几指明方向:“吕英才家就有。”
冯长大喜过望:“那就大小羊只都朝他家要。”
宋位几摸着下巴稀疏的胡子点头。
当冯长向吕家父子说明情况,吕英才没表态,吕进不干了,大声说:“干脆你拿刀子把我捅死算了,我们老吕家的家底就是那一群羊,你把羊都给宰了,让我们喝西北风去!”
吕英才见冯长似要发怒,哭丧着脸说:“看在咱俩的关系上,你就饶过我们吧。这几天给你儿子守灵,吃不好睡不好,我都要瘫痪了。”
冯长见老朋友可怜兮兮的样子,想说高价收购你们的羊还不行么,耳边又响起宋大师的叮咛:拿钱买就不灵了。他狠了狠心,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嘴脸:“谁让你们把我儿子灌醉,一头撞树上没了命呢?”
吕进要与他据理力争,却被老子的眼神挡住了,老吕无力地说:“你去羊圈捉吧。我不管了。”
吕英才见冯长头也回走出灵棚,抱住儿子泪流满面。
一个小时后,在冯长的带领下,三不俊、狗嫌臭、石蛋、小傻子赶着大中小二十四只羊来到灵棚,宋位几即兴发挥一篇狗屁不通的祭文,一声令下,四个闲汉一齐动手,一会工夫,羊们去了西天,血流成河,场面十分血腥。若依冯长的意思,做一口大号棺材,把羊装起来,给儿子陪葬,宋位几连忙摇头,不可,不可,那样怕被盗。冯长浑身打个激凌,请教如何是好。宋位几说不如在村街上支几口大锅,煮羊肉宴请大家。冯长把脸拉得老长,说都没人给我儿子烧纸,把羊肉扔进沟渠,也不叫他们吃。宋位几耐心地说正因为没人前来烧纸,才要收买人心。我敢保证,人们吃了羊肉,明天出殡,一定有很多人前来送行。
这天是草木洼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在村街最热闹处支起五口大锅,烧起大柴,炖起了羊肉,羊肉的膻腥味飘进每家每户,吸引人们前来品尝。冯长摆了二十张桌子,桌子上除了羊肉外,还有羊油炖大菜。人们吃着手把肉,喝着酒,喜笑颜开逗着乐子,全然不把冯少的死当回事。冯长看在眼里,心里的酸楚无法表达,暗地里抹着眼泪,明里还得劝乡亲们吃好喝好。
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第二天早晨出殡,忽喇喇来了一群人,排起长队,为小冯送行,这时,冯长心里才感到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