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的男人拎着一塑料袋烧纸去了大西山,来到亡妻的坟堆旁,跪下,掏出打火机将纸钱点着,念叨着:“江玉,你死了十二年了,我无时不刻在想你。你走后,我一直单身,不是不想找,而是咱村太穷了,根本讨不起。我想,这不是你愿意看到的,你希望我再找一个,把日子红红火火过起来,可光靠种田,能打多少粮食,只能解决温饱,要想改善生活,奔小康,没点富业可不行。县城的罗老板把树砍光了,洁云挨家挨户动员上山刨树墩,为的是栽上小树长得快,我寻思着你的‘家’得搬了,事先告诉你一声,把‘家’收拾收拾,没用东西该扔就扔,等你搬到‘新家’后,我给你捎去好多钱,通通换新的。”
坟后的柳树被风一吹,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看了一眼,满心欢喜地说:“看来你同意搬了。那好,我去给你找‘新家’,保准你满意。”
十天后,江玉的男人带着阴阳先生宋位几和村里几个人来刨妻子的尸骨。历经十几年,埋得又浅,棺木沤得已不成样子了,打开里面一看,红粉佳人已变成一具骷髅,正用一双黑古隆咚的眼睛盯着前来的每一个人。江玉男人想起妻子生前的美貌,如今成了这般模样,一下子受到刺激,放声痛哭。白嘴鸭大骂张彪不是东西,把人活活害死。二愣小说都怨江玉气性太大,一时想不开。狗嫌臭说要是五哥不戏弄她,她不会死。
就在人们为江玉的死感到惋惜的同时,宋位几烧了几张黄裱纸,对着江玉的尸骨念了一通死者安息的祷告词,指示帮忙的人将骨头装入抬来的小棺材里,棺材盖子即将钉住那一刻,江玉男人又一次扑上前,哭得泣不成声。宋位几把一个红布条插在棺材大头上,说了声“起”,四人抬起棺材的四角,晃晃悠悠下了山。
就在江玉男人将妻子的尸骨起走的第三天,大西山沸腾了,上至九十岁的老人,下至十几岁的孩童拿着锐器纷纷涌上山来,对着树墩进行猛烈的刨挖,旌旗烈烈,号子声响彻云霄。
冯长听说是白洁云发动的大伙向大西山开战,不相信开车来到这里,果见山上红旗招展,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对于他的到来,大家表现得都很冷漠,看也不看,该干啥干啥,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停下手里的活计,过来跟他搭讪。他自觉无趣走向一边,装作观赏山景的样子,东看看西瞅瞅。
吕进对着一株硕大无朋的树墩狠命刨去,由于用劲过猛,虎口震得发麻,咳嗽起来。冯长借机走过来,关心地问:“没事吧。”吕进将头一扭,看向别处。
吕英才见冯长不请自来,想起为冯公子守灵的种种心酸,低头视而不见,可他又做不出来,毕竟几十年的关系了,还是禁不住问:“不在矿上呆的,来这儿干吗?”
冯长公鸡打鸣般咯咯一笑:“我来看看你们刨得怎么样了,等全刨完了,我就拉树苗,几十年后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吕进冷嘲热讽:“恐怕你等不到那时,就不在人世了。还是现实点,将这些树根挖出来拉回家,当柴烧。”
冯长仍是一副笑模样:“住楼,不烧这个。倒是你们烧炕的,冬天往灶堂里一塞,烟熏火燎,一会炕就热了。”
“想不到冯矿主还没有忘本,知道树根好烧,过炕快,我当你球不懂,你说你钻过大粪桶呢。”
冯长脸红的好比猴屁股,狠狠瞪了一眼吕进。
慌得吕英才赶紧呵斥儿子:“你都四十岁的人了,连话都不会说。”
吕进气恼地说:“对人说人话,对牲口说牲口话,不配跟他说人话。”
吕英才抬起脚照儿子屁股上踢一脚:“不会说上一边去,我们哥儿俩唠唠嗑。”
吕进仇视一眼冯长,蹲在一边抽起了烟。
吕英才手拄镐头,持怀疑态度:“你真得要绿化荒山,栽小树苗?”
“那还有假。”
“莫非你发善心了?”
“我的心本来就不坏。”
吕英才心想,你要是好心,何苦将我们父子折磨成那样。他仍不相信地说:“你这弯子转得也太快了吧。以前对村里的事不闻不问,咋现在又关心起村里的事了,莫非想从中捞取好处?”
冯长不自然地笑笑:“正如你儿子说的,栽上树,等我死了,也取不上利。”
“那你又图什么?”老吕仍猜不透他的用心何在。
“人活百世,终有一死。为的是我死后,草木洼的人能收留我。”
吕英才紧紧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要对他讲,一时激动,一句也没说出。
一声梆子响,冯长转头一看,是流着鼻涕的半大小子白兴旺敲的。人们听到梆子响,知道于书记和洁云抬着烧饼和榨菜上山慰劳大家了,不约而同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儿,涌向他俩,领取食物。
于书记负责发烧饼,洁云负责发榨菜,人们自动排成长队,等着领取。吕英才排在最后,于书记见他领上东西不走,似乎有话要说,和颜悦色地说:“老吕,有话就说吧。”吕英才一指远处站的冯长:“给他一份。”老于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眼见到背对他站着的老冯,淡淡地说,“他是全县有名的富翁,哪能看上这点东西,想吃,上街买去,街上多的是。”洁云耳闻目睹冯长干出的种种不得人心的事,附和地点头。
冯长脑袋没长后眼,看不到于书记鄙夷的目光,可他的听觉是灵敏的,吕英才向老于讨食,老于的回答,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很不是滋味,都怪他财大气粗,不拿老于当书记看,致使村里的一把手说出那样的话。老吕碰了碰他的胳膊,把一个烧饼递给他,他几口吃完,拿起镐头就刨。
冯长的表现,于书记看得清清楚楚,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牛逼哄哄、自命不凡的矿业大亨,能放下身段与人们同食同劳动,不由自主走向前,想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冯长。从他的脚尖往上看,一直看到他的脸上,那种认真端详的样子,像是鉴别文物的真假。
看得冯长浑身不自在,终于发话了:“老于,你这是干吗呀?”
于书记点头:“听声音还像。”他仍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叫冯长?”
“对,我叫冯长,我爹叫冯大长,发财后人们叫我冯矿主。”
“要这么说能对上号。”
冯长摸了脸上的麻子:“我没变化,咋你认不出我来了?”
“你是没变,你的行为变了。”
冯长大骂一通罗利峰,末了,说:“他得好处,叫我栽小树,你说哪有这样欺负人的?”
“你认栽了?”
“不认咋的,他比我有钱,比我牛气,关系比我广,以后还得仰仗他。”
于书记眼泪都笑出来了,笑完后,说:“这就叫一物降一物。”
冯长很不爽,拿捏着没发作,而是让老于领上去各处转了转,合计挖多少树坑栽多少棵树,才能达到全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