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彪嘴里叨着烟卷走在村街上,见一时之间各家各户大门两侧贴上了大红对联,耳边不时炸响几声炮仗,心想,一年一度的春节就到了,真快,不觉,又是一年,想起以往过年小六子都是回来过的年,今年不回来了,无怪乎人们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六弟与白巧云缠绵悱恻,早将他这个五哥忘得一干二净,甭说见面了,连电话也很少打。他自叹自想,来到洁云家门前,见大红对联已经贴在门楣上,而小王在洁云的帮助下,正往大门上挂灯笼。
小王见他过来,打着招呼:“五哥,不忙了?”
“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今天才有点工夫。”
张彪说着,走向前,给小王递了一根烟,小王没抽,随手夹在耳朵上,忙着接电线。
他没话找话说:“今年是你们结婚第一年,咋不领上洁云回县城和你爸妈过年?”
小王说:“在哪儿过都一样,我觉得在乡下过年就挺好,听于书记说过了初三就组织人扭秧歌,到时候,我也算一个。”
“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能跟村民打成一片。”张彪语气中略带揶揄。
小王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略带讥讽的成分,而是说:“从事乡镇工作,就得和农民打成一片,知道他们所思所想,了解他们所期所盼,然后才能为他们很好的服务。”
“不愧是副乡长,说出的话就是有水平,不像我,只能为小家庭打算。”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要是站在我的角度想问题,境界自然也高。”
……
小王与张彪拉呱着,不自觉,干活的动作慢了半拍,洁云把肉剁碎,等他忙乎完回屋拌馅炸丸子,见迟迟不见他进来,出门口一看,见丈夫与张彪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她内心是厌恶张彪的,只不过两家结了亲,在大面上,还得过得去,口气舒缓地说:“五哥,过年东西准备好了?”
张彪一咧嘴:“有啥准备的,只要有钱,随时随地都能买。”
她笑了笑:“可不是嘛。昨天还有人开车来咱村卖东西。”
张彪有意夸赞洁云:“往年挂灯笼,都是你爬上爬下,今年有小王,活儿干的少多了吧。”
“家里有男人跟没男人就是不一样,起码有个主心骨。”她欣喜地说。
张彪把烟头一扔:“你这话等于没说,找男人不光图高兴,更主要的是遇到事能帮你拿主意。”说完,淫邪一笑。
她知道他三句话不离本行,再多说几句,本性就露出来了,不再搭理他。小王已将灯笼挂好,一拉开关,灯亮了起来,她刚要让小王进屋,韦良颖朝这边走来。她只好站住。
韦良颖没理会洁云,见着丈夫,张口就说:“让你去接我兄弟,你答应得挺痛快,却在这儿杵着。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可要打车去了。”
张彪气哼哼说:“一个刑满释放犯,接回来不怕丢人,要接你接,反正我是不去。”
韦良颖转身要走,张彪拍了拍脑袋瓜子,说:“这几天打的贼贵,自家有车不用,傻不傻。韦良原现在在哪儿,我去把他拉回来。”
韦良颖转怒为喜:“他在县城车站,就等你去接。”
看着张彪两口子走了,洁云把门一关,挽着小王的胳膊走进屋。
小王一心想把厨艺学到手,在做饭炒菜方面下了不少工夫,为此还专门去书店买了与烹饪有关的书,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厨艺大有长进,此时在洁云的悉心指导下炸肉丸子。看着金黄的外焦里嫩的猪肉丸子出锅,兴旺拿起一个送进嘴里一嚼,连声说好吃。凤云见小弟吃相饕餮,忍不住拿起筷子搛了一个,品尝着,连夸姐夫厨艺大增,得到三小姨子的夸奖,小王干劲十足,许诺下午炸油条给他们吃。
洁云盈盈浅笑:“贪多嚼不烂,不要把所有饭菜一下子学到手,今天学这样,明天学那样,天长日久,肯定都能学到手。”
小王喜孜孜说:“有你这个大能人,保证能得到真传。”
洁云一摇头:“我这两下子,照厨师手艺差远了,你要是想提高厨艺,还得拜师学艺。”
小王发自内心地说“其实我对吃不讲究,吃饱不饿就行。我学做饭的目的,就是让你劳累一天,回家能吃上顺口饭。”洁云感动地看他一眼,不知说啥好。他又接着说,“我最想提高的是农艺水平,把掌握的知识毫无保留地灌输给农民,让他们最大化发挥效益,早日摆脱贫困,过上小康生活。”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动情地说:“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凤云见大姐和姐夫一唱一和,情动于衷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都有共同的理想和情趣,怪不得能走到一起。小弟,跟三姐去给猪圈兔窝贴对子吧。”
兴旺嘴里嚼着肉丸子,手里又拿了几个,依依不舍跟凤云出去了。
三十的年夜饭白洁云家是大米饭炖猪骨头。正当一家人欢欢喜喜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时,就听街上一阵叫骂声,接着传来撕打声。洁云放下碗筷,心想,在这美好的时刻,谁们家好日子不好好过,又起战争?她下地穿鞋,就要出去。
凤云说:“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也没我们相干,你出去干啥?”
“我出去看看是谁打架也不拣个时候。”
凤云见姐姐决绝出去,微微叹口气:“大姐这人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小王出于好奇,也跟了出去。
来到街上,见争吵打架的不是别人,而是张彪和内弟韦良原,韦良颖解劝不开,蹲在地上呜呜大哭。
韦良颖的弟弟韦良原,洁云早些年见过,若不是他和张彪两口子在一起,很难把他认出,不怪她记性不好,韦良原犯事后,一判十年,坐牢的生活是很差的,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心情更加不好,三十几岁的人,胡子拉茬,看上去有四十开外,皮肤本来就黑,此时更加黝黑。
她走上前,见占了便宜的张彪抬起手还要打韦良原,急忙拽住他的手,问:“你俩刚见面,咋就掐起来了?”
张彪气恨地说:“让他说。”
韦良原嘴一撇,差点哭出来:“我姐夫在路上答应拉上我去给父母上坟,回来又不跟我去了,不但不跟我去,还不让我去烧,你说哪有这样霸道的人?”
上坟烧纸是这一带的风俗,一进腊月门,人们纷纷祭奠祖先,让死去的先人收到纸钱后改善生活买新衣穿。不知地下长眠之人是否能收到儿孙后辈的一份孝心,反正活人是尽了孝心了。本来这是人之常情,对坐大狱长久不回来的韦良原来说更要以上坟烧纸的方式表达对父母的一番思念。张彪不让他去祭祀,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她问张彪:“你为啥不叫他去?”
张彪说:“前几天我跟他姐去烧了,这又要烧,不是放屁脱裤子多找啰嗦吗?”
“管他呢,想烧就让他烧去。”
张彪气鼓鼓说:“他不但去烧,还想把他的爸妈请回来一起过年,我才不让呢。这是我家,请他父母回来算是哪门子,倘若以后有个不顺,上哪儿讨方去。”
过大年请先人回来过年,在这一带也是有的,请回来,过了初五还要往回送,别看简单的一请一送,那是相当累人的,弄不好,请回来的先人见人世间的日子比阴间过得好,就赖在家里不走了,于是家中就会出现异常现象,大人哭小孩笑,鸡钻进狗窝里,耗子咬住猫的尾巴打转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生人又怕又惧,只好请阴阳先生念诅画符往走送。
二愣小的爹就干过这一出戏。他为了彰显对父母的孝顺,有一年大年三十将父母隆重从坟地请回来,在东屋的南墙挂上二老的遗像,供桌插着香,摆着爹娘老子生前爱吃的水果蔬菜,招呼老伴等儿孙后代饭前拜祭,赢得村民一致交口称赞。其实他在父母生前极为不孝,若不然,父亲也不会狠心抹了脖子。大概父母贪恋红尘,抑或对他惩罚,初五吃了饺子,明明把他们送走了,遗像也在坟前烧了,晚上却跳开了鬼。睡到半夜,就听外间地锅盖响了一下,他以为老鼠出来打食,出去一看,连根耗子毛也没看见,回里屋躺下,还没睡踏实,隐约又听到有人擂门,心想,半夜三更谁来串门?想起白天送入墓地的父母,是不是他们又返回来了?想到此,不禁后背嗖嗖冒冷风。他不敢去开门,坐起来趴在窗户上说你们吃饱喝足,再不走,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好大一会,才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叭哒叭哒声渐渐远去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请父母回来过年了。
请先人过年,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科学技术的进步,村民意识到没一点依据,纯属个人意愿,渐渐不流行了,现在没有哪家愿意请故人回来过年的。韦良原在大狱呆的时间长了,不了解乡风习俗也在悄悄发生变化,执意干些无厘头的事情,张彪加以阻止,亦在情理之中。
她见五哥说得有道理,便不好意思往下说别的了。
韦良原双眼发红,脖子的青筋突突乱跳,大有姐夫不让他把父母从坟地请回来,誓不罢休的气势,洁云眼珠一转,走到韦良颖面前,将她拉起来,说:“嫂子,你对把父母请回来,一起过年有什么看法?”
韦良颖抹了一把眼泪,说:“父母先后离世,韦良原正是坐大狱期间,他不能回来发丧老人,心情可想而知是多么悲痛。他一心弥补对老爸老妈的亏欠,才提出把二老请回来一起欢度春节,就这么点要求,他还不答应,你说我跟他过得还有啥劲!”
“没劲,就离婚去,离了你,地球还不转了。”张彪瞪了一眼媳妇,说。
洁云见两人又要吵起来,两手做了个平息的动作,对韦良颖,同时说给他兄弟听:“祭奠老人没有错,以这种方式表达孝心,是不是有点愚腐,纵观全村,你再看看外村,没有哪家在大过年从坟地把死去的人请回家过年。”她见韦良颖不爱听,下了一副猛药,悄声提醒,“想当年江玉男人把江玉请回来,家里跳成啥了,父母哭啼六笑,而他本人差点投井,要不是白嘴鸭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抓住,他就跳下去了。”
韦良颖浑身打个寒战,知道江玉之死跟丈夫脱不了干系,变成厉鬼的江玉没找张彪索魂便宜了他,虽然她不相信江玉男人跳井是他死去的媳妇在作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将死去多年的父母请回来,家里发生某些怪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悔之晚矣。她几步走到钻牛角尖的弟弟面前,拉了他一下,说:“回家,听姐跟你说。”韦良原看了她一眼,不情愿跟她回了家。
张彪不清楚洁云对老婆说了什么话,致使韦良颖一反常态,乖乖拉上内弟走了,对她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