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文盯着洁云，见她的脸色苍白憔悴，柳眉轻蹙，嘴边那道弧线更深更清晰，眼角是潮湿的，他不相信那是泪痕，在他记忆深处，她是顽强的，轻易不会流泪。

洁云注视着绍文，见他的头发长而凌乱，满脸的惶惑与不安，大眼不再炯炯有神，眼睑低垂得很厉害。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偶尔，为了一些必要的交谈说上几句话，就像做了对不起对方的事似的，匆匆逃开。

放假的当天下午，绍文去女生宿舍，打算看看她。走到门前，见门上早已上了锁。他正发愣的时候，朱丽娜向他走来。他赶紧迎上前去，问洁云是否回家。

朱丽娜望望门上的那把锁子，若有所思地说：“前几天我听她说，要利用假期这段时间到餐馆当服务员。”她又想起什么，“对了，她还说在这个社会上，没有钱，确实没法生活。没钱买粮就没有饭吃，没钱买布就没有衣穿，没钱买票就乘不上车……噢，她跟我发了一大堆牢骚。”

“你知道她在哪家饭店当服务员？”

“我也不知道。只听她说，在个体餐馆。你要见她？”

他点头。

“那好，咱俩一起去找她。”

他们从城东出发，见餐馆就进，转到城西，仍不见洁云的影子。

冬天天短，下午四点太阳已经西斜，街上出奇得冷。罗绍文、朱丽娜冻得嘴唇发紫，他俩躲在一个避风的旮旯里，商量着怎样才能找到。一会儿，他们又出发了，路线是城北到城南，大约一个小时后，终于在一家不被人注意的小餐馆找到了。

找到洁云的时候，她正从厨房走出来，左手端着一盘辣子鸡丁，右手端着一盘榨菜炒肉丝朝客桌那边走去。

当她看见罗绍文、朱丽娜探进脚时，先是一惊，继而镇定下来。她把两盘菜放到桌子上，走到脸盆架旁，飞快用毛巾擦了擦手，迎过来说：”你们是怎样找到这儿的？”

他俩冻得浑身发抖，上牙打着下牙，谁也没说上话来。

绍文只是用一双关怀、怜悯的眸子盯着她，研究着她的变化。

洁云本来就瘦，现在看来更是弱不经风、可怜兮兮。她眉梢带着轻愁，眼底含着幽怨，只有嘴角一抹浅笑，而那浅笑，看起来还是勉强的。

“洁云，怎么不回家，反倒来这里打工？”

“绍文，不要问了，我求你不要问了。”

“洁云，我要问，我肯定要弄个明白。明年就要高考了，别人在假期里拼命复习功课，你倒好，抛下功课来这里端盘子。”

“绍文，求你不要这样说。这样说我受不了！”她睁大眼睛，眼里雾蒙蒙的。一脸的求恕，一脸的可怜。她只是一迭连声说，“不要再追问下去了，那样会使我受不了！”

“你不要总是这样说。”绍文有些恼火，他最近一个时期常常变得易怒而暴躁，“今天我必须问个清楚！我有哪点对不住你？见了我总是躲躲闪闪，好像做了亏心事。实话对你说，为了你，我遭到父亲多少冷嘲热讽；为了你，就连一向支持我的母亲、弟弟也背叛了我；为了你，远的不说，就说你母亲住院，你知道我是怎样从父母手中取出的两千元？而你只以简单的一句话，淡淡的一笑了之！今天，你知道我和朱丽娜找你有多费事吗？我们从城东找到城西，又从城北找到城南，可你倒好，来这儿打工也不跟我说一声，你的良心何在，你的心肝长在哪里？”

朱丽娜猛然向他吼叫道：“罗绍文，你还不住嘴！”

他一怔，停止了愤懑已久憋在心里太久的心里话，看了看朱丽娜，又迅速把目光调到洁云身上。

“我知道欠下你的人情债太多了。”洁云低低地说，“从一开始，我就接受你的小恩小惠，直到母亲住院向你借的钱。你放心，每一笔账我都铭记在心，有朝一日，如数奉还。”她沉吟着，轻轻咬了咬嘴唇，“我不是忘恩负义的那种人，请你相信我，也请你的父母弟弟相信，我有偿还能力。”

他冲口而出：“我不是向你讨债来了，只是希望你不要打工，腾出时间加紧学习。至于钱就别提了。”

洁云扶了扶门框，苍白着脸，反省着说：“绍文，你想过没有，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们家那样富有，而我们家一贫如洗，门不当户不对。你是凭哪点看上我的，只怕是一时冲动而已。若干年后，当你回想学生时代还有这一幕，就会嘲笑自己多么荒唐。学生时代的恋爱往往是不成功的，请你收回对我这一份爱吧。”

绍文急了，刚才的恼火早已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自责和担忧。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请原谅我的鲁莽。洁云，你想，如果我是一时冲动，能爱你有这么久吗？”他思索了一下，“少说也有四年了吧。坦白地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常常问自己：你哪点值得我爱？容貌，你不是出类拔萃的，家庭，也不是富有的。潜意识里，我始终认为你有不同凡响的气质，无以伦比的人格。”

“还有你对我的同情心。”洁云接口。她直视他，毫不掩饰地说，“假如我能少爱你一点，我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假如我多爱你一点，我会让你天旋地转，彻底背叛你的家庭。可惜这两点我都做不到。我很苦恼，常常自责我的种种不是。”

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爱情。原来两人世界里，不止有怜惜、体贴、还有尊重与崇拜，与那种令人心酸的柔情、坦白。

“洁云，不要过于自责自己的不是。你瞧，咱们不是互相检讨了吗？互相谅解了吗？让你的种种不是统统见鬼去吧。从现在开始，我郑重向你宣布：辞职。”

她不情愿地说：“我想利用假期打工挣钱，弥补你的人情债。”

“洁云！”他心焦地喊，“你不和我好吗？你固执己见吗？明知道我不是为那几个钱发火的，你为什么还这样折磨我？”他低低地、发自肺腑地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每当揽镜自顾，好像你就在我跟前；每当端起饭碗吃饭，就想到你是不是也在吃饭；每当温习功课遇到难题，就好像你和我争辩、研讨；每当万籁俱静，睡不着觉，我就披衣走到户外，看着月亮半隐半现挂在天幕上，我就想到咱们还在爱海中浮游，何时到达彼岸；每当这时，我总是期待着月亮尽快冲出云层……”

她感动地正视他，似乎这时才理解了他有多么爱她；似乎这时才领略到他在庄严的外表下，还隐藏一颗透视她内心的心。在这一瞬间，属于她的那些喜怒哀乐、那些逝去的欢笑、甜蜜、爱情……那些冷的热的甜的苦的种种滋味，都一下涌上心头。她不顾朱丽娜的旁视，也不顾饭馆的人多眼杂，扶在他的肩上，痛哭流涕。

哭，是对生活的眷恋的热爱，是生命意识最强烈的表现。

她的哭是感情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