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洁云在长时间的忐忑不安中,终于挨到了七月二十七日发榜的日子。
这一天,刘芬特意起了个大早,给她做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叮嘱她一定要吃饱,以免路上挨饿。
她看着饭桌上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白面油饼、炒山药丝、麻辣凉粉、黄瓜肉片汤……这比高考前的那一顿还丰盛,她回过头来,看了母亲一眼,激动地说:“妈,你这样做,真使我受不了。”
刘芬笑盈盈地注视着女儿:“好孩子,多吃点,还要走路呢。”继而她又说,“妈不希望你别的,只盼望带回一个好信儿。”
洁云深深体会母亲的殷殷期望之心。三年的高中生活,母亲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本来初三毕业,家里已无力供她上高中,可母亲把家里的开支压了又压,用从牙缝挤出的钱供她上学,期间,二妹不忍看着家中拮据的生活和母亲日渐消瘦的身体退学回家,出外打工。这对长女来说,是怎样的一份心情。
想到这儿,她尽管对自己的成绩杳不可知,但她还是向母亲保证,倘若考的不理想,不回来见她。
吃完饭,她骑着自行车上路了。
来到学校,应试的学生早已把发榜单团团围住,她费了好大劲才挤到前面。
当她看到榜上的成绩为四百二十五分,离大学文科录取分数线四百三十二分还差七分时,几乎昏厥过去,她绝对不愿相信,多年的含辛菇苦,多年的辛勤耕耘,最后竟只是这样的结果。
她绝望了,站在榜前,愣愣地说:“陈小平、吴颖、徐刚都考上了,我怎么就没考上呢!”
她不知怎样挤出的人群,又不知怎样走进校园后的小树林。
正值盛夏,小树林的绿叶,小草的绿色,间杂白毛毛花、药蛋花和蘑菇,构成一副瑰丽的图案。
她走进这片少人问津的风景区,全然感受不到夏天的浓郁气息,只感到自己那样微不足道,就像地下无人问津的小草。
猛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抬头见是绍文,后者正用一双落寞寡欢、毫无生气的眸子盯着她。
“洁云,我猜你会来这里的。”
是啊,小树林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无论他们或悲或喜,都要来小树林“凭吊”一番。今天他们不约而同又走到一起。
“绍文,难道你——?”
“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感到一阵悲哀,不仅为自己悲哀,更为他悲哀。
“你打算咋办?”
“唉!”他低叹声,“过一天算一天,我也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他反问,“你呢?”
她颓丧到了极点,想到她的家境,想到母亲住院借的钱,想到弱智的弟弟和不谙世事的小妹,机械地喃喃低语,像是自己跟自己说:“我今后可能不再与学校有缘了。”
他听了,一阵钻心刺骨的痛,鼻子一酸,竟流出泪来:“洁云,难道咱们从此各奔东西了吗?”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他,好像要把她的无限深情和留恋融进他心里。
时间一分一秒悄悄滑过。
就在他俩相对无言时,朱丽娜领着徐刚、吴颖、陈小平闯进他们的“天地”,离大老远,就听她扯着嗓门大嚷:“洁云、绍文,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他俩不明所以看着她。
“陈小平、徐刚、吴颖高考前许下诺言,如果考上了,请我们几个下馆子,这不,他们亲自邀请你俩去呢。”
洁云、绍文这才恍然大悟,洁云想,朱丽娜永远是个乐天派,没有考上大学,对她来说并不在乎。
绍文到底是男孩子,把没考上大学的烦恼暂抛一旁,立刻加入他们的队伍里,嘻嘻哈哈:“应该请,应该请。考大学是中学生的最佳选择。考上了,标志着理想已经实现,大伙在一块乐一乐,更有意义。”
徐刚看了看一旁的朱丽娜,大声阐明他的观点:“我同意绍文的观点。古时候不是有三大乐事吗?叫新婚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他乡遇故知。”
“对,对,徐刚说的对极了。古时都把金榜提名放在三大快事当中,可想而知,金榜提名时的心情有多好。”朱丽娜说。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在街心一家中档餐厅的饭桌旁。
席间觥筹交错,我敬你你敬我,直喝到下午四点多。借酒销愁愁更愁。绍文、洁云喝多了。
临行前,绍文拉住洁云的手,劝她不要往回赶了,可她怎么也不听,坚持要回家。就这样,她骑上自行车晃晃悠悠上路了。
途中,太阳逐渐西斜了,一阵凉风吹来,她清醒了许多,想起了母亲的话:妈不希望你别的,只盼望带回一个好信儿。继而又想起向母亲保证的话:如果考的不理想,不回来见你。
母亲的殷殷期望之语和她的许诺犹在耳边回荡,她无力骑车也无心骑车,索性,把车子撂在一边,坐在一块大青石上发起呆来。此时她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向母亲交代,如何向母亲吐露真情。她真想逃避现实,一走了之,又一想母亲还在家中伸长脖子等待消息,不得不站起来,慢腾腾骑上车子,往家赶去。
回到家,天已经彻底黑了。
刘芬、凤云迎了出来。
刘芬见女儿回来,先是一喜,后又一惊,她发现女儿无精打采和惶恐不安。
她紧跟洁云走进里屋,递上一杯白开水,未待大女儿坐稳,迫切地问:“考的咋样?”
洁云眼睛充满泪水,“哇”的一声,扑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洁云边哭边用手捶打母亲的后背:“妈,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活下去!我没脸见您!”
什么也不必说了,什么也不必问了。刘芬为女儿没考上大学悲哀,更为自己的含辛茹苦悲哀。十几年来,她把考大学的梦寄托在洁云身上,可冷酷的现实把美好的愿望彻底粉碎了。她还有什么寄托,还有什么愿景?她只感到头脑昏沉,肝肠欲裂,半晌,才叫出声:
“老头子,我对不起你呀!你死得好早啊!怎么就不管我,我不如跟你一块死去!人世间还有什么留恋的!”
她猝然甩开洁云,转身往外地跑去,洁云追出来,死死拖住母亲操起刀的右手,颤栗地喊:“妈,你要干啥?”
“甭管我,我要死!我要去见你爹!我要告诉他,他没有一个争气的儿女!”
“妈,你去死,还不如我去死。我有负于你,也有负于死去的爹爹!”洁云从母亲手里抢过菜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刘芬飞快夺过菜刀,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抱着女儿大哭起来。
凤云见母亲大姐哭,她凑过来跟着哭,只有傻兴旺,见她们哭成一团,嘻嘻一笑,捡起地上的菜刀,削着手中的木棍当剑用。
夜间十二点,刘芬盯着心力交瘁、疲惫不堪的洁云沉沉睡去,独坐在她身旁,思前想后,怎么也躺不下。
自从丈夫白长水死后,家庭重担就落在她一人身上。当时洁云、巧云、凤云、兴旺还小,并且洁云、巧云、凤云还在上学,这是一笔怎样的开支啊。洁云,她把思路转到大女儿身上,这是多年希望之所在,如今肥皂泡般破灭了。巧云出外打工,凤云又辍学,她只有把大学梦寄托在洁云身上,可冷酷的现实把她的梦敲得粉碎。她还有什么希望?还有什么寄托?她痛定思痛,潸然泪下,不禁心灰意冷。
刘芬记得隔三差五去学校探望她,给她带来最好吃的东西。她也经常与老师联系,了解女儿的学习情况。老师告诉她,洁云的成绩在文科班名列前茅,学校各科老师都把他们几个最有希望金榜提名的佼佼者当作重点开“小灶”,倘若不出现意外,她将考上大学。
就在临近高考的前夕,语文老师不忍心伤害远道而来刘芬的心,告诉她,洁云很有可能考上。但语文老师对洁云的高考心存担忧,洁云这几年学习成绩虽然称得上优秀,但她也有马失前蹄栽跟斗的时候,而且去年冬天那阵子耽误的功课也不少,再有她在考试上表现动作迟缓,往往在规定时间内答不完。
在刘芬的意念中,此次高考,洁云必然一举成功,她所忧虑的是女儿到底进哪所大学好。填写志愿那天,她专门去学校问遍教洁云的所有老师。可以说她为女儿考学费尽了心机,也为女儿考学寄予厚望。
尽管洁云再三向母亲解释考大学不是唯一出路,但根深蒂固的观念始终操纵着她,高考的魔杖高悬在她的头顶,她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驱逐七分之差的阴影。
就这样,刘芬捱到午夜后两点,郁郁寡欢的她终于精神崩溃,鬼使神差般地从外地操起菜刀,疯狂冲进屋,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举起菜刀,咬紧牙关,向洁云额头砍去。
“唉哟!”巨大的疼痛使洁云从梦中猛然惊醒,她的前额已血流如注。
“妈,你要干什么?”她捂住伤口大为不解地问。当看到母亲黯淡无光的眼睛和瘫软的身子时,她顿时睡意全消,明白了什么,连衣服也顾不上穿,夺门而逃。
洁云负伤逃出家门,她并不憎恨母亲,她知道这么多年来母亲太苦了,她的心太苦了。
过了许久,天色渐亮,洁云的伤口不再流血了。她想该回家了,精神失常的母亲此时也该平静下来了。
当她推开门,顿时五雷轰顶,家中一片狼藉,母亲横卧在血泊中,已停止了呼吸。凤云仆伏在母亲身旁已哭成了泪人,就连傻里傻气的兴旺也放开嗓门大哭大叫起来。
刘芬用砍洁云的菜刀,割断了自己的静脉血管。
洁云跪爬到母亲身旁,嚎啕大哭:“妈,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啊!都是我害的你!……”
哭声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