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黄杏成熟期到了。

去年洁云忙于迁鸡场盖鸡舍，大批的大黄水杏没有卖出去，眼看就要烂在树下了，罗利峰采用每卖出一副寿材赠送二十斤黄杏的办法，不几天就把积货处理掉了，他按市场价如数把钱给了洁云。洁云不理解这种羊毛出在羊身上的营销手段，私下跟绍文唠叨了好几回，绍文只是微微笑了笑，没作回答。

大黄水杏还在树上挂着，订单如雪片般飞来，洁云莫名其妙，往年都是拉着出去买，今年倒好，人们主动下单预订。她将这一奇特现象跟小妹说了，凤云凝思片刻，说：“怪不得罗利峰能成大老板呢，人家就会做买卖，明的是免费品尝，实际是在宣传草木洼的黄杏好吃。”

洁云幡然醒悟：怪不得罗利峰在印刷厂一下子印了上千份绘有草木洼风情地貌的名片，敢情这是有偿投资。

洁云拿着成摞的订单，看着不日就要采摘的黄杏，心里乐开了花。

光棍赵来顺蹒跚着脚步走进杏树园，来到洁云面前，看着杏果将枝条压弯，由衷地说：“自从你包上，前年叫倒春寒冻一下，没结，下来每年都不少结，心眼好做善事，老天爷都要回报。”

洁云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做出过有利于村民的大好事，大爷，你不要夸我。”

赵来顺说：“一家二斤，全村一百五十户，就是三百斤，一斤八毛，少卖多少钱。”

洁云说：“草木洼的村民，吃不上草木洼的杏，让外人笑话。”

“黄连贵承包那几年，甭说让人们吃杏了，靠近杏树园都不行，那条大黑狗就叫唤开了。”赵来顺说完，叹了一口气，“人和人没法比，按说黄连贵是医生，有一颗仁心，可他的心是黑的，去他那儿看病，恨不得一棒子把人敲死。”

洁云为黄连贵开脱：“他有两讨债的儿子，不把钱盯得紧，过几年怎能给儿子讨媳妇？”

赵来顺不以为然：“村里两个儿子三个儿子有的是，不都像他那样把钱串在脊梁骨上。”

“那倒也是。大爷，吃杏就摘，管饱你吃。”她见他嘴角流出一股涎水，说。

赵来顺呵呵一笑：“大爷不光是来吃杏，有一件事，求你，希望你一定要答应。”

洁云笑了：“你不说啥事，我怎能应你？”

六十多岁的赵来顺扭捏半天，才说：“杜大婶想跟我过，要银子钱一万，可大爷手底下只有两千，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借给我，就贸然来了，你不会拒绝吧。”

还是在童年，洁云就听说赵来顺和杜大婶相好。当时她还小，不明白男女相好是啥意思，及至长大，才明白男女相好就是发生了不正当关系，让人嚼舌根。杜大婶的丈夫在水泥厂上班，一年也回家不了几次，赵来顺又是光棍，很霸气地就把杜大婶占为己用了。丈夫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妻子给他戴绿帽子的人，当他知道赵来顺与妻子有染，气得半死。

一捱杜大婶的男人上了西天，杜大婶首选接班人便是赵来顺。不知是哪个儿子撺掇她妈要一万元彩礼。这可难坏了赵来顺。随着年龄偏大，赵来顺挣钱越来越困难，一捆百元大钞光靠种地几年才能攒够？夜长梦多。他怕迟迟不把钱交到杜大婶手上，突生变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他看来，只有好心肠的洁云才能借给他钱，帮他圆了鸳鸯梦。

洁云为难地说：“我手底下也没有这么多钱，树上的杏全卖，也卖不了一万块。鸡场投入那么多，才开始卖上鸡蛋。”

赵来顺抓耳挠腮：“我把全村的人都过滤了一遍，只有你能帮我，看在大爷打光棍打了六十多岁的份上，你就行行好，借给我吧。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不像你妈在世时那样窘迫了。”

洁云低头想了一会，说：“要不这样吧，我去找她的两个儿子沟通一下，看在你曾经为他俩娶媳妇出力的份上，一万块钱就免了吧。”

赵来顺眉开眼笑：“要是这样，最好。大侄女，你就费心跟他们好好说说，说通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洁云说：“都是一个村的，别客气。”

她领受了任务，利用晚上时间，先去杜大婶的大儿子家。

大军吃了饭，妻子洗锅，他则靠在被垛看电视，门帘一挑，走进洁云。他起身让坐。

她坐在炕沿上，跟着看了一会电视，回头说，找你有点事。

大军本能地问：“啥事？”

她说：“关于你妈和赵来顺的事。”

他问：“是不是赵来顺找你借钱？”

她点头：“我也没钱。一万块，对从土里刨食的老农民不是小数目。我劝你，不要拿钱说事。只要你妈同意，就成全他们吧。毕竟你妈拉扯你们也不容易。”

他从鼻孔冷哼一声：“姓赵的跟我妈的关系不清不白，你去街上听听，都快笑话出肚肠来了。我爸要不是因为他，还死不了。我就是要拿钱说事，扛他一膀子。”

她耐心地说：“其实赵来顺对你们家贡献不小。你爸常年在外，你们家有啥活，都是他给做的，之所有你们家的日子比其他家好过，他起的作用不小。别的不说，就说你娶媳妇，还是人家帮衬着，才将嫂子娶到家的。你说是不？”

大军的媳妇轻轻点点头。

“人要讲良心。”她继续说，“满足你妈的心愿，也等于孝敬你妈了。”

大军低头沉思一阵儿，再抬起头，口气变得柔和了：“我没意见，就看二军了，他如果同意，我不拦挡。”

洁云说：“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到时候你兄弟同意了，你可别变卦。”

“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大军表示。

“那就好。”她迈着铿锵的脚步走向二军家。

村里人传言，二军不是他爹的种子，而是赵来顺的根儿。洁云起初听到这个传言，不相信，通过仔细观察，越来越认同人们的猜测了。二军举手投足，不像乃父，更像赵来顺。比如一说话，就皱一下眉头，身子一缩，小小年纪，人们给他起了个小老汉的诨名。不光神似，长得还像。个头不高，一双小眼烔烔有神，面皮青里透红，好似没熟透的西红柿。

也许他爹早就看出二军是串秧货，从小就不待见他，给他气受，书没念到初中毕业，就不让他念了，回家打猪草，帮助母亲干农活。杜大婶倒是对二儿子亲热有加，冬天加衣，夏天减衣，冬夏冷不着也热不着。好在男人一年四季很少回家，作为母亲，大事做不了主，小事还是能妥善安排的。在读书上，除了没与大儿子念到高中毕业，别的事上，倒也没亏待了他。

二军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杜大婶的的男人推三阻四，就是不给他张罗。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旦儿子错过最佳年龄，很难寻觅。

既然丈夫不愿意给二儿子张揽婚事，那就得求赵来顺了。赵来顺不傻，早就看出此子与自己有几分相似。随着二军年龄逐年增长，活脱脱自己的翻版，赵来顺私下已将他认做自己的儿子了。既然名义上的父亲不愿意给他娶亲，那就由他来做，不能让赵家香火断在他的手上。杜大婶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找到他，他连思考一下也没有，立即应承下来。不过他给老相好出个难题，将来二军的孩子姓赵不姓杜。

杜大婶为难地说：“你这不是向世人透露二军是你的种么？”

赵来顺振振有词：“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要向外人说明我有儿子。”

她知道他是一根筋，很难说服他，好在自己的男人矽肺病越来越重，看不到孙子出生就就深埋地下了，爽快地说：“那就依你说的。”

赵来顺见杜大婶应允了，使出浑身解数，向亲戚朋友借钱，给二军娶了媳妇。这个媳妇尽管来路不正，赵来顺还是觉得他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

二军蹲在家门口抽烟，远远看去，似鬼火，明明灭灭，好在洁云大多数时间在鸡场住，看惯了坟墓的鬼火，对于这点光亮，无所畏惧，大步流星走到他跟前。

他见一道美丽的倩影飘到面前，定睛一看，见是白洁云深夜来访，喜不自胜，把烟头一丢，站起身来，说：“正好我媳妇领上孩子回四川老家了，你就来补缺，真是雪中送炭。”

洁云说：“我不是吧台小姐，被你两糊弄三糊弄，稀里糊涂跟你拜了堂成了亲。”

提到当年的英雄壮举，他公鸡打鸣，咯咯笑了两声：“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我抓的这只‘老鼠’咋样？”

“不丑，长得不赖，在村里小媳妇中，属于冒尖的。”

得到洁云的夸奖，他得意地大笑起来。

她警告：“丑妻家中宝，美妻是惹祸的根苗。把篱笆扎紧点，防止野狗钻进来，给你叨走。”

他想了想，问：“你是说张彪？”

她点头。

“姓张的要是有非分之想，我把他的脑袋敲烂。”

她提醒：“最坚固的城堡往往是从内部突破的。”

他浑身打个冷战，想到白牡丹以前是坐台小姐，他去唱歌，一见钟情，将她忽悠，跟他结的婚。风尘女子重财轻情，只要男方有钱，棒打不散。他掌握了要点，不惜从赵来顺身上榨油水，满足她的要求。

她跟他讲了一大堆赵来顺对他的好，说得二军一个劲“嗯嗯嗯，是是是。”末了，她又以亲情感化他，说得二军无言以对，最后收回成命，一万元彩礼免除，只要赵来顺对母亲好就行。

她终于松了口气，向后转要走，二军涎着脸说：“这是多好的机会，亲热一下。”说完，就要拽她。

她灵巧跳出伏击圈，说：“等你媳妇回来，跟她亲热吧。”

眼见一道美丽的孤线瞬间从眼前消失，他叹口气关了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