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巷。

月朗星稀，微风拂过，甜水巷早已退去了白日里的喧嚣，归于一片宁静。

江椹踱着步子，眸光深远。

走到巷子口的时候，看看东边，又看看右边，大步向前一迈，走到那扇熟悉的破旧木门前。抬了抬手，棉麻质地的袖子一滑，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来。

噹——刚敲了第一下，门吱呀一声因为敲门的力而溜开一个小缝。

门没锁。

江椹冷笑一声，一把将门推开，入目便看到苏凉妆正趴在桌子上，双眼闭合，气息绵长。

他缓步走近，那苏凉妆的睡眠倒是很浅，猛的一下就惊醒了，一睁眼，正好对少江椹的视线。

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你……我……”她说不出个所以然，连忙起身，局促的去拿茶壶：“我给你倒茶。”

江椹坐在一旁，眼底落着苏凉妆。她穿了一件藕色的对襟衣裳，下裙是月白色的云缎裙。一贯挽成利索发髻的三千发丝垂在背上，侧脸精致，修长的脖颈白如羊脂，只是十根纤纤手指，处处是茧。

懂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常年握惯了兵器才会有的茧样。

再定睛一看，那貌似羞涩的神情，却是眉眼之间都浸染着浓浓的杀气。

自茶壶流出潺潺茶水，香气扑鼻，苏凉妆朝他的面前一推：“喝口茶。”

也没有问他去哪了。

她低下头，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双手紧紧地攥着帕子：“我没有爹娘，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婚事，可如今机缘巧合，有这样的殊荣让王妃做媒……”

江椹嗯了一声，却不打算接话。

苏凉妆没法子，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声音若蚊蝇：“我是这么想的，即便是王妃娘娘赏了那么多，可咱们也不能坐吃山空，还是勤俭持家的好……以后我还是想挑拣几门轻松地营生继续做着，你看如何……”

江椹道：“不知苏姑娘认为什么营生轻松？”

苏凉妆早就盘算好了，秦楼楚馆的营生是最不能丢的，那是消息最灵通的地界。于是她抬起头，亮出明晃晃而又真诚的眼神来，一字一句：“那几个秦楼，我一直给楼里的姑娘们送头油和胭脂水粉，这活又不费什么力气……”

话罢，又怕书生迂腐，觉得这地方名声不好听，连忙补充道：“你放心，这种地方都规矩的很，没有外边传的那么污糟。姑娘们给的都很大方，随手给的赏钱也够咱们一两个月的花销了。”

江椹在心中冷笑：这么快就“咱们”了？显然，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很合她的心意。

他眼底落着苏凉妆断断续续的低语，面上仍是那副淡然的样子：“还有什么？”

他倒要看看，还有什么。

苏凉妆心中暗喜，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这书生果然好摆布。于是又道：“旁的也没什么，吉婶说了，王妃赏赐这么多，我一个姑娘家家的看不住，日子拖久了容易让旁人生出歹心来，不如快点……”她低下头，飞快的看了一眼江椹，又飞快的垂下眼帘。

声若蚊蝇：“不如尽快成婚，家里有个爷们镇着，就不会有人觊觎这些财物了……”

江椹了然的点点头：“这倒是，你一个姑娘家家，骤然发财，难免遭人惦记。”

他继续道：“不如这样，明日我陪你将这些财物看看能否兑成现银，再存到钱庄里去。或者购入一些田产铺子，也好给你傍身。”

他打算就着这出戏继续演下去，看看苏凉妆到底还要什么，于是干脆畅想起未来：“我也会多教些学生，多攒银子，将来留给孩儿。”

是啊，既然为“夫妻”，怎么能没有孩子？她还能真的甘愿舍身不成？什么样的杀手组织，能牺牲成这幅样子？

他倒要等着看。

苏凉妆抬起头来，看到江椹一双澄澈的眼睛，宛如浩瀚星河，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暴殄天物。

再一想到自己后面的计划，又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苏凉妆良心有些不安顿，人家是抱着成家立业安分过日子的想法，连传宗接代的事都想好了，正做着美梦呢。而她呢？

心怀鬼胎，只等着要他的命。

她默了一默，决心让江椹快乐的、满怀期望的死去，至死都不会发现真相。于是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江椹内心：……

……

寂静黑夜，江椹早已离去。

屋外天边挂着明晃晃的月亮，将自己银辉透过轩窗，洒在屋内的案几上，落在宣纸上。

字迹早已干涸，却只写了两行。

地上还有好多个被揉成一团的纸，苏凉妆烦躁不已的将手中的豪笔用力在砚台上沾着墨，刚提笔写字，啪嗒一下，一滴浓重的墨刚刚好落在宣纸上。

她又一次将纸揉成一团，随手一扔。

幽幽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小木床上躺下，头枕着胳膊，眼睛睁的大大的，盯着天花板的衡梁，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她想快点给自己的师兄递信，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不日就要成婚。

可写着写着，心里就想起江夫子那弱柳扶风，动辄咳嗽到满脸通红的样子。

还有那一双澄澈的眼睛，就那么睁的大大的望着自己。

苏凉妆幽幽叹气，她手上沾染鲜血无数，可哪个都是不清不白的罪人。

唯有江椹一个，是个品行端正而又无辜至极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