汹涌人潮中，白衣男子气韵非凡，手持一柄折扇，忽略了旁侧巷子里的几双眼睛。
楚晰所过之处无一词能入眼，心头不免有些哀叹。现世的诗，词藻堆砌华丽，追逐浮华，很难再见到沾染了作者情绪的真字了。
后来，楚晰在变革中曾教导百官，字如其人，诗如其心，心字不实，无用之。
楚晰百无聊赖的游荡在人群里，心头的落寞之感油然而生。这些年来，受尽大师傅的夸赞，无非是忌惮他的身份，再无几人能真正读懂他的诗了。
渐渐地，他也不再期待能为自己留的那半阕词找到下阙。
不远处，人群发生了一阵小小的喧哗，不少文人争相往一处桌案挤去。
楚晰被拥挤的人潮推到那处时，看到了一副试图抹去，却此生都不曾忘记的场景。
太阳穿透柳树浓密的枝条洒下点点光斑，朦胧的掩映着轻挽发髻的女子。
女孩发上带着一个由柳枝随意编成的花环，遮面的薄纱与黄蓝的纱裙在暖风中交织飘动。她手执毛笔，安静的沐浴着这温暖。
柳树垂下的丝涛随风抚着桌案的一角，一张沾了墨迹的宣纸平铺其上。还青涩的女子落下了最后一笔，这是一首诗的上半首。
“旭旭和天，盈盈笑颜，人在无间。”楚晰轻声念着她笔下的字，一时愁肠百结，竟有些不敢回味。恍惚之间，他觉得这暑九的酷热都暖不了她的轮廓。
周遭喧嚣的人群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眼神在纸上扫过就再也不能生出半丝调侃之情。无人敢动笔去接下半首，仿佛无论如何作配都衬不起这诗中的凄凉。
“渡口驳船，半世平添，花开桃源。”
楚晰矮声念出的半句让周遭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真真是峰回路现，穿肠百转！
阮黎执笔之手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恍然记起师父那句：此间不宜他生花。
“多谢公子。”温温的声音就像月光一样，清淡中自有一股宠辱不惊的姿态。
楚晰微微一呆，他第一次见这样清丽干净的人儿，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姑娘言重，”楚晰斟酌着该如何才能不惊扰了女孩儿，踟蹰了片刻才略显笨拙的问道：“有幸相遇，不识姑娘芳名？”
阮黎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先捂嘴笑了起来，脆生生的笑话他：“你这公子，想知道我家小姐的名讳，也该委婉一些才是。”
阮黎也微微低了低头，面容掩在薄纱之下，看不出神情，楚晰觉得也该是笑了吧。
楚晰自小不曾被人这般调笑过，面上有些热，第一次体味到窘迫的滋味。
“是在下冒昧了。”
“黎，单名一个黎字。”阮黎起身，在宣纸上落了一个字，答了他方才的问题。
“黎。”楚晰在唇齿间反复咀嚼着这个音，眸中悄悄荡出一抹神采，是欣赏，也是惊艳。
阮黎不曾因此怪罪他失礼，只心头恍然腾起一丝异样。也许，自她出生之时起，还没有人这样认真的唤过她的名字。
四下里，原本是想来取悦美人儿的文人见已无可能，就渐渐地散去了。
“恕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字里的愁绪，是为何起？”楚晰心里这样想着，也就这样问出口。
阮黎低眉不语，楚晰才恍然察觉有些失礼，“姑娘不想说也罢，在下也是随口问一句。”
“不过几许穷词，半分神思，无谓愁绪。”阮黎侧头望向别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任谁也不能回味到其中夹杂了多少委屈和无奈。
楚晰随着她的目光望向人群深处，他总觉得这个女孩儿好像经历了太多他无法了解的事情，倔强的让人心疼。
他抬手行了个君子礼，总觉得是自己唐突了她：“昨夜，晰有残诗半首，苦思无解。黎可愿替晰解语？”
“公子且说。”阮黎微微颔首，也不推辞，将手中之笔递了过去。这对她来说，也是少有的快乐。
“梦去旧语只半句，又错青丝终场曲，故人离。”楚晰接了笔，在那一行秀丽的字迹旁添了几笔刚毅。
阮黎在薄纱下咬紧了唇，他写出这样半阕不过是闲愁，而真正走过来的人却是正中伤口的惨痛。
“闲敲棋子空半局，再披丹衣君还遇，等朝夕。”
阮黎轻声念出了下半阙，音色平缓，让楚晰握紧了拳。
“好！”楚晰轻叹一声，展出了释怀的笑意，“黎姑娘，在下楚晰，今能与姑娘相遇，三生得幸。”
阮黎心中还是惊异的，他们的相遇本就是安排好的，她本想着他定会化名与她相交，却不想，他竟用了真实的名讳。
“你……”阮黎眸中染了一层迷惑，“楚姓乃国姓。”
楚晰一笑，展开扇子举至头顶，遮住越发炽热的阳光：“这央央北国，难道只有王室可用楚姓？诚心相交，岂有化名之理，若非，姑娘用的名讳做了假？”
被他这样一问，阮黎心下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她虽不至用假名，也是无甚诚意的。
“阮。”
楚晰心思得逞，笑的更是如沐春风，“阮黎？”
“是。”
“姑娘可知，阮姓乃南国国姓？”
暑九之日，耀眼的太阳烧灼着大地。男子立于阳光之下，以扇遮暑，笑望着那头巧面轻衫的女子。
阮黎，楚晰，十八岁的年纪，一场别有用心的相遇，痴缠一生的爱惜。
阿常再次见到楚晰时，痛哭着扑了上去，也不管什么主仆之礼了。楚晰被他撞了个趔趄，以手抵着他的头将人推开。
“主子！您这是去哪了！您可让阿常吓破了胆啊！”阿常一手抹着泪，一手煞有其事的揪着胸口的衣襟。
楚晰早习惯了他这浮夸的劝谏，直接无视掉了。阿常见主子心情颇好的勾着唇，撇了撇嘴。
“公子，您是跑去逍遥了，奴才这贱命可是也跟着出去逍遥了一遭呢！”
楚晰挑眉看着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你以为，没了你们这几个连人都跟不住的，我会出意外？”
阿常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时辰，此时听主子这话，脸登时又垮了几分：“是奴才无能，可有奴才们您也更安全些，奴才们虽不能手刃刺客，还是能替主子挡几刀的。”
“放心吧，父亲派来的人可不止他们几个。至于挡刀这种事，也是要有好身手的。”楚晰用折扇在阿常头上敲了一下，起身拢了拢衣袍，“走吧，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