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张先红心里有个洞。
这个洞到底有多大，没人知道。
5天前，她刚被推出产房，麻醉还没完全消退，就得知了老公杨光已经背着她签下请战书的消息。
那刻，张先红的天都塌了。
19年末，20年初，一场忽如其来、袭卷全国的疫情令大家措不及防，虽然没有在疫情最严重的武汉，但这个时间段生孩子是件别无选择的事。
其中承受了多大的心理压力，只有张先红自己才知道。
她嫁给杨光7年，大宝多多如今只有5岁，而二宝米米？
侧头看了一眼身旁只有5天，正在啼哭的二宝，张先红艰难起身，伸手将孩子抱进了怀里。
虽然动作不大，但又扯到了腹部刀口，一阵钝痛传来，张先红眉头拧的更紧了些。
因为早产，米米就连哭声都很弱，新生儿皮肤褶皱还没完全长开，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皱巴巴的小猴子。
张先红屈指在孩子嘴角碰触了一下，米米立即停止了哭声，小嘴随之吧唧了两下，看来是饿了。
张先红掀起睡衣喂孩子。
对于杨光请战的这桩事，她从心底里就埋怨而抵触的。
杨光既不是什么知名专家，也不是对口科室，偏偏他一个外科医生还请愿了。想必他在按下手印的那一刻，心里根本就没有自己，没有这个家。
张先红没法理解也不愿理解，所以从知道消息开始，她就和杨光一口气冷战到了现在。
正奶着孩子，杨光将卧室门推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几丝讨好笑意，探头看了看张先红怀中的孩子，压低声音问道。“老婆，还生气啊？”
“生气？想多了。愿意去你就去，我能损失什么？大不了我还能捡个烈士家属当，我高兴得很，一点都不生气。”
“老婆，我知道没有提前问过你是我不对。但你这脾气我也知道，就算问了你也不会同意，所以我才先斩后奏。”
杨光边说，边伸手想要摸摸孩子，张先红却猛地将他手打了下去，眼眶也在瞬间就红了起来。
“既然知道我不会同意，那你还去？你知不知道我生老二有多难，半条命都没了？武汉封城多少天了，里面什么情况你清楚吗，不知道就看看数据，几万人染病说明了什么？杨光，我看你是真想让我当寡妇。”张先红气得又哭了起来。
这几天来她都在关注疫情数据，从每天的两千多例上升到三千多例，这数据就算远在边陲城市的她看了也会瑟瑟发抖，何况是要去到疫中武汉。
张先红没法想象，她执拗地认为杨光就是心里没有她，没有这个家。
几天来，两人就这件事已经讨论了无数遍，各持己见，没有结果。
杨光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不顾张先红的挣扎，将她狠狠摁在了怀里。
“老婆，不是我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也不是不在意你们。上一批招募增援的时候，我就没有去，因为你要生了，但这一批我真想去，我不想让自己以后想起这件事就遗憾。”
见张先红绷着脸不吱声，杨光继续说道。“医生是少数几个需要宣誓的职业，我真的不想违背当初的誓言，你就让我去好不好？”
“好，你可以去！我们把离婚手续办一办，你去多久我都没意见。”
张先红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离婚？老婆你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杨光，我只想保住自己的家庭，两个孩子需要爸爸，如果你真去了，我没勇气也没能力单独将孩子抚养大。所以，你走之前我们离婚吧，孩子都归你。”
张先红承认自己是自私的，可她现在没得选择。
这些天上升的死亡数据，还有不停爆出被感染的医护人员，张先红不想冒险将自己的小家庭也葬送进去。
杨光沉默了，揽着她的手松了开来。
“老婆，你一定要做到这种地步？”
“是，听说你们还有一两天就出发了吧，在这之前我们把协议先写好。”
“好。”
杨光起身，目光眷恋地在孩子小小的身影上流转了一圈，良久，他终于步伐沉重地走了出去。
卧室内，传来张先红那压也压不住的啜泣声……
客厅里5岁的多多正独自在地上摆弄玩具，一排造型各异的恐龙被他放得歪歪斜斜，看见杨光出来，多多急忙拖着最大的那只恐龙跑了过去。
“爸爸，你快来陪我一起玩嘛！你不让我找妈妈玩，也不陪我玩。”
“爸爸陪你玩，宝贝。”
杨光蹲下抱住多多，却觉得嗓子一阵哽咽，鼻夹酸的十分厉害。
他和张先红结婚至今，两人也曾有过争执，可不管怎样离婚这个词从来没有谁提过。
虽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却也充满了温馨和幸福。
这些天张先红的抵触他不是没有看在眼里，但杨光一直都以为她是产后抑郁，可没想到她竟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焦虑和恐慌几乎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关注点，杨光很担心，却也无可奈何。
他甚至在想，这件事实在应该等自己到了一线后再说，至少那样不用面对张先红的决绝。
只要平安归来，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卧室内张先红已经哭得不能自己，米米在她怀中沉沉睡去，她只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整个人冷得厉害。
别说是疫中，就连这个城市的医院在她眼里也如同洪水猛兽般。总觉得那里就是病毒的集聚地，在医院就连多呼吸几口空气都是危险的。
再加上手机里每天铺天盖地的新闻推送，还有微信群里真假不明的消息转载，总是看的张先红胆颤心惊、头皮发麻。这样的情况下，杨光还要坚持去武汉，张先红想不悲观都难。
哭了半晌，她抹了抹泪水，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了纸笔。
自己刚生完孩子5天，家里又没有老人帮手，全指着杨光坐月子、带孩子，他这个时候抛下自己，心里哪里还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红着眼，张先红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了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
02
张先红的离婚协议没能留住杨光，多多喊着要爸爸的哭声也没能留住杨光。
隔日，杨光拖着行李箱加入了支援湖北的医疗队伍，万里碧空之上，他潸然泪下却一无反顾。
家里，只剩下做完剖腹产手术不到十天的张先红和两个孩子。
还在坐月子的张先红，忍着伤痛下了床，现实不允许她再继续躺下去。
多多要吃饭，米米要喝奶，照顾兄妹两人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了张先红病弱的肩头。
所谓为母则刚，莫过于此。
杨光临走的时候给家里囤了不少食材，张先红一一清点后，给小区物业办公室的王主任打了电话。
把自己情况说了一遍，张先红声音里满是平静。“主任，我现在还在坐月子，别说咱们小区目前是封闭管理，就算没有封闭，恐怕我也出不去，家里孩子需要人照顾。”
“是，是，你太不容易了。我还一直以为杨光在家陪你，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去了一线，你这边的情况我会和社区反映，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和要求，只管说，我们一定尽力。”
张先红所住的小区并不大，王主任管理了小区十几年，对小区内的每户人家情况都十分熟悉。
但张先红打这通电话的本意并不是这样，她停顿了几秒后才说道。“主任，其实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是可能买菜什么的不大方便。杨光留下的东西我刚才看了，估计还能顶一星期，一星期之后就只能拜托你们帮我捎点菜了。”
“没问题，到时候我安排人给你送到家门口。对了，你们家还有酒精和消毒液吗？要没有，我们物业昨天刚买到了一点，也给你送一瓶上来。”
“谢谢主任，家里还有。”
张先红满脸疲惫的挂上电话，继续给多多削苹果。
她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现在物业能帮着买菜已经是解决了最大的问题，剩下的应该都不是什么难事。
自己可以的！
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结婚照，张先红不停给自己打着气。
此际，物业办公室里，因为张先红的这个电话，已经炸开了锅。
疫情严峻，物业同样处于一线岗位，所有物业工作人员在当地城市作出一级响应的那天，就已经全部返回了岗位。
保洁陈阿姨眉毛皱的都快能夹死蚊子了。“王主任，杨光家里的情况我知道，出院那天的时候我还碰见了他两口子。要不我去他家帮把手吧？小张是剖腹产，根本不可能自己照顾两个孩子，她婆婆在的又远，现在这个情况没法来。”
“是啊，主任，要不我去也行。杨光去武汉支援，咱们总不能让他家属受委屈吧？他为国为民，咱们一定要帮他把家里照顾好才是。”办公室刘副主任也主动请缨。
“不行。”王主任摇了摇头，拒绝道。
“现在大家都足不出户，每天在小区里进出，对外接洽的就是咱们这群人。你们谁能保证自己绝对安全，是绝对没病的？杨光家里孩子小，你们谁都不准去，别害了孩子。”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知道大家都担心她，这样，我把她的号码贴在办公室，你们都可以给她发发短信，问候一下，但坚决不允许谁私自跑她家里去。”
王主任一语定板。
接连两天，张先红都没有接到杨光的电话，她独自在家照顾孩子，虽然累到了极致，却也收到了不少暖心问候。
有时，门会被莫名敲响，张先红打开门后只有一袋袋水果和食物，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这两天里她甚至还收到了几罐婴儿奶粉和尿不湿，问了王主任，王主任也不清楚到底是谁给送过去的，但张先红的事却悄悄在小区里传了个遍。
许多张先红认识或不认识的人都给她发去了短信，大家都在给她打气，为她加油。
小区里几个热心的姐姐还把她拉进了宝妈微信群里，大家抱团取暖、互相安慰，一切的一切，都给了张先红继续撑下去的勇气。
三天后，张先红终于接到了杨光的视频请求。
那时她刚把两个孩子哄睡，正在用热毛巾给自己那疼到快断了的腰椎做热敷。
视频一接通，就出现了杨光身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模样，张先红完全认不出他来，却感觉眼眶一阵发烫。
“老婆，你辛苦了。还好吧？”
“好得很，还没死。”张先红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哑着嗓子说道。
杨光默了默，又继续问。“孩子们呢？”
“也很好。”张先红终究没有忍住，用手里的热毛巾擦了擦夺目而出的泪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下班？”
“我今晚夜班，不用担心。”
“担心你？少自作多情。你都已经不管我们了，我们才不担心你。”
心里憋着一口气，张先红依旧不肯松口。
视频那端的杨光也早已泪目，但他不能哭，不然护目镜就雾了。
盯着电话中朝思暮想的脸庞，杨光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老婆，我对不起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我并不后悔自己来这里，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你们好好的。”
张先红忽然就爆发了，眼泪决堤一般的涌了出来，她用力吼道。
“杨光，我告诉你，既然你已经去了，就给我好端端的死回来。如果你敢不回来，我就让你的孩子叫别人爸爸，让人家睡你老婆、打你孩子……杨光，你王八蛋……”
没有谁，会希望听到这样绝情的话；也没有谁，会希望听到对方交代遗言似的叮嘱自己。
张先红哭得撕心裂肺，杨光却笑了，他知道她已经没有再生气。
“老婆，如果我回来我们不离婚好不好？”
“你实话告诉我，那边的情况到底有多糟？”
“不算特别糟，也没有多好。医务人员受感染的风险不小，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
杨光放柔了声音，努力安慰张先红。“你要相信你老公，我一定会对你们负责。”
“你记住，你要是不回来，我一定不会再爱你，我会带着孩子们改嫁。”
“好，如果我没有回来，你一定不要再爱我。”
这刻，张先红哭得像个孩子。
03
时光玄妙，很长也很短，眨眼之间杨光已经走了快一个月。
每天，张先红都在本子上记录着孩子们的体温、状态和饮食，还有杨光不在的日子里自己都做了什么。
三十多天，张先红出了月子，又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坐月子，日复一日地照顾孩子们，给他们洗衣做饭，陪多多做幼儿园的亲子作业。
满月后的米米已经长得十分可爱，也已经不再白天夜晚的昏睡，会醒着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地自己玩。
多多十分喜欢这个妹妹，张先红大多数做事的时候，都是多多在照看妹妹，讲故事给她听。
“妈妈，爸爸到底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爸爸去外面打一种名字叫做新冠状病毒的怪兽，很快就会回来陪宝贝们的。”
“哇，爸爸好厉害！我能不能也和爸爸一起去打怪兽？”
“那不行，爸爸打怪兽是有装备的，多多你没有，所以不能去。”张先红蹲下了身子，伸手摸了摸多多的脑袋顶，笑道。
“不过不用担心，等你长大了还有怪兽的话，到时候你也可以去。”
“太好了，以后我也可以打怪兽！”
多多高兴地满屋子乱跑，张先红看着他，心里终于没了之前的那些恐慌和焦虑。
这些日子里，物业依旧还有人在给她家里送菜送东西，虽然杨光去了一线，但这里的人并没忘记她和孩子们。
杨光去了疫中，但他这个家，却是整个物业和社区在替他撑起，张先红能感受到大家的关切之心，脸上的笑容也日渐增多。
一百来平的房子里她带着两个孩子渡过了整整一个月，学会了许多她以前并不会的东西，虽然落下了腰疼的毛病，但与健康成长的两个孩子比起来，这又算的了什么？
疫情的情况也在一天天得到控制，从最高的那天确诊上万后，疫情数据就开始逐步回落。从几千例降到了几百例，这其中不止是医疗人员的付出，还有各行各业的付出和努力。
张先红虽然还是不能出门，但偶尔和杨光视频的时候，她也会将心里的这种感激分享给他。
这种守候从最开始的担忧悲伤变成了一种宁静，只要能期盼到亲人平安回来，张先红便心满意足。
她明白自己要做的只是将泪水里的悲伤拧干。
让爱和快乐凝结下来！
至于那份杨光一直心心念念的离婚协议书？
张先红早已小心翼翼地将它珍藏在了书架的最上层，上面只有杨光的签字，却没有她的。
当初她死活不肯同意杨光去前线，其一是她当时的情况确实很艰难，其二是她害怕失去他。
但杨光选择了大义，作为他的妻子，张先红自然也只能肩负起了小家的责任。
把所有不可能变成可能，没有谁付出的更多，因为大家都在付出，好在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
“多多，快来洗澡！还有24天，爸爸就能回来了。”
“真的吗妈妈，爸爸要回来了？”
多多扑闪着大眼睛，抱着毛绒玩具满脸期待地问道。
“是啊，只有24天了。怪兽很快会被爸爸打败，所以多多也要乖乖的听话，等爸爸回来就可以带你去游乐场玩了。”
“太好了妈妈。”
“是啊，太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